攝影美學東拉西扯

何經棠

完稿於紐西蘭因應疫情封國期間 (二零二零年五月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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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篇: 哲思及策略篇

美學沿於西方近代的哲學論說,透過人與人之間的經驗及感知互通 ,產生對美與生活的思考和討論。東方及中國的美學概念, 大多只納入在藝術創作理論之範疇內,而論說保持開放、心領神會的態度,當涉及創作策略、方法及實踐時,不著意將它們系統地明確歸類。

攝影技術是西方國家的發明,現有的攝影理論,大多原自西方藝術創作及美學概念。《攝影美學東拉西扯》儘量以簡短、淺白方式,將東方的美學思想,融入攝影美學範疇內,以擴闊攝影創作的實踐領域。

記 · 心

攝影技術發明初期,由於它具有客觀紀錄的特質, 成就了照片代表 ‘真實’ 的權威地位。然而,這代表的 ‘真實’ 歷來備受質疑,因為按下快門那刻,存在於某空間的瞬間景觀,雖然是確實被記錄了,但這決定性的一刻 (decisive moment, Henri Cartier-Bresson),是經過人為的主觀介入,照片便避免不了人對客觀世界的主觀看法。 

數碼攝影革命初期,徹底顛覆了我們對攝影的記錄特質的信心,‘攝影已死’ 衝擊了大多數攝影人的創作。很多攝影人都轉向數碼虚擬實境 (virtual reality) 的學習及創作,擴闊了攝影語言的可能性。 

毋須為攝影辯護,或表揚攝影人的視覺語言技巧;照片 (影像) 之可為,無論是按快門那刻 ‘實’ 境或是數碼 ‘虚’ 境,攝影是我們心思的觸動,是記心。

意 · 境

中國人的意境概念,是將日常生活 (客觀世界) 的某些體驗及回憶,經過構思,以某種媒體為載體,轉化成為創作,給觀[他] 者一個想像空間,如果能夠引起共鳴,境生意達便成。畢竟,意境只是與人溝通的美學橋樑;說易行難,毋須扮高深,亦無分雅俗,不論寫詩、作畫、攝影、拍電影或講粗話等等,皆有其意境,只要受者心領神會,會心微笑便可。

境 · 界

我們對客觀世界有不同深淺層次的體驗,所以每個人對同一環境的感受都不同,這關乎我們對環境的認知及內心感情的投入程度。王國維 [靜安] 所提出的境界,是對作者自身環境經驗的認知及其內心情感經驗的表達有所要求;作品需反映感情的投入程度丶表達能力,及創作中展現的意境。 

說白了,意境是一種美學策略的表達方式,境界是創作水平的衡量,所以我們經常説這作品 ‘有意境’,只是表達我們理解它的美學創作方式,並非喻意作品達到某境界。

形 · 神

遠自謝赫(479—502)繪畫六法,中國的藝術美學,都注重外在的 ‘形’ 與內在的 ‘神’ 的關係。形是可見到的形狀、形式、骨格、構圖等;神是氣、韻、態、情等。形、神與創作意念不一定有直接的關係;形是人與人溝通的實體,神是個人對形的一種主觀的美學感知。漢學家 François Jullien 引述莊子 '不位[在]乎其形',認為中國人對「形式」之態度的形,是進行中的成形,萬物皆在變化中。這理論重申神的重要性及其不確定形態,是曖昧、開放及各自理解的;神無形而寄居於形。

最近流行以西方學説的神光 (aura, Walter Benjamin) 及刺點 (punctum, Roland Barthes) 去解構神;神光或刺點是作品中某些視覺元素,觸發了觀者的迴響,而引發一些個人經歷的回憶 ,是一個觸發點,引發出的內容及效果因人而異。神與神光或刺點的共同點,是通過藝術作品的形之中的某些元素,觸發了觀者的自我體會、理解及迴響。

意 · 象

藝術作品有一共通目的,是傳達意念,所以無論攝影作品的視覺元素怎樣完美 ,只是達到匠的層次。意念是不能缺的,西方符號學的意念,是通過視覺元素的直接表達 (signifier) 或間接隠喻 (the signified),但意思大多十分明確,有特定的指向性。中國作品傳達的意念與 ‘神’ 的特質一致,是含蓄、曖昧及開放,引導觀者自我領悟作品的意思。王弼 (226-249) 的 ‘得意忘象’,不看重作品的視覺形狀,意達便可,而唐代司空圖的 ‘象外象’ 更為超越,象是創作者與觀者心領神會的溝通 ,進一步肯定所傳達意念的開放性。誠然,意象又可理解為 ‘內涵外貌’ 一體,與神無形而寄居於形的哲理一致。

盛 · 缺

西方美學主流的視覺構圖,大多是盛滿而緊湊的,沒有絲毫的空間,畫面每一元素都有所指引,雖然有不同層次的意思,但喻意明確,不需要的便撇除 (less is more)。

東方美學的構圖,雖盛滿卻常見留 (空) 白;留白是引入缺的策略。白是一個想像空間;一個引導我們停下來想一想的緩衝間;一個互相交流對話的空間。白是從容開放、融和及充滿生機。 

留白給畫面中盛滿的形,提供一個無限可能的缺口;與隠於形的神和意,互相呼應。

白 · 空

西方油畫上的白,是塗在畫布上,有不同亮度及質感層次,是畫面構圖滿滿的眾多原素之一 ,是有所為 (目的) 而為;中國畫的白,是整幅畫的背景空間,或部份顯著的空間,沒有色調及質感層次,是空白,是從容開放,無為而達至有所為 (目的)。 

攝影影像沒有色調、質感和層次的白,是混合紅、綠、藍三原色的過度曝光 (overexposed) 而成,是近乎中國畫的空白;攝影影像有質感、層次之高光位 (highlight) 的白,是相對於其他較為暗弱色調而言的錯視效果,所以不同的淺灰色度,亦可以構成白的感覺,是近乎西方油畫的白。兼有空白 (過度曝光, overexposed) 與白 (高光位,highlight),是攝影影像的特性。

如同中國畫,攝影影像的空白 (overexposed),可以是空而不白,可以是空而黑,空而高色調 ,空而低色調等等。空白是感覺,是空虛、空無、空曠、空滿、空盛、空溢、悲喜、哀樂等感覺。

如同西方油畫,攝影影像的白 (highlight),是有為地遊走於滿滿的畫面構圖中,與無為的空白融合,共存互補,孕育無限的可能性。

期 · 會

一期一會是日本藝伎的表演哲理,藝伎的每一次表演 [期],是與觀眾 (客人) 的一次獨特的邂逅緣份 [會]。藝伎十分珍惜每一刻的表現, 因此,事先會盡其所能地去排練,務求每次表現都達到完美境界。又話說一期一會源自日本茶道,珍惜每一次茶敘的意思。無論如何,一期一會是貫通日本藝術的哲思。攝影人在按下快門的一刻,是與景、物、人的一期一會,是他的當下表演,如要達致盡善盡美,事先的準備功夫是不可苟且的。這是對景、物、人之極致尊重。

風 · 格

從事創作的人,大多希望作品能夠建立個人風格。格是個人創作的格式,有跡可尋 ,使他者可以聯想到是某人的作品;風是氣的流動,不停地變化,無形無色,可感而不可捉,對格有影響而不被察覺。 簡而言之,風格代表創作者不單成功地建立一個被他人認可的個人創作格式 ,而且能夠在這個格式裏,不斷變化革新。所以風格是日積月累的創作成果,不能一蹴即就。

西方美學稱風格為 signature 或 style,每每被誤解為只要作品讓人聯想到某作者,這便是他的風格,而忽略了創作者在不同作品上的蛻變。有格而無風,是固守格式,不持久耐看。

通 · 變

我輩小時候,多會以毛筆,在九宮格宣紙上,臨摹中國書法,目的是向有代表性書法家學習,練習書寫不同字體的美學形式。臨摹目的,是要做到精準,不單筆法正確,且每字都不能超越格的範圍外。由於這個訓練,我們大多能用不同筆類書寫,及達到某程度的美學水平。而書法家超越臨摹,自成一格,但冀求風格兼備 ,便要看個人的創作造化。

 學習攝影初期,臨摹是好方法,最常見方式,是跟隨攝影隊往戶外 ‘取風’,故而攝影團體活動歷久不衰,但結果作品大多千篇一律。所以臨摹時間不能太長,通而後變[1],堅持不移地固守常規是工匠,有格而無風;攝影創作要求變,過程是孤單及離群獨處的。

[1] 通變出自劉勰 (465-522) 的《文心雕龍》,意指對既有的傳統規範了解通透後 [悟],而超越傳統作出改變,與變通的意思有別。

 

守 · 破 · 離

怎樣達致及維持有格有風?

可以引用日本哲理 ‘守、破、離’ 作為創作策略,'守’ 是依據傳統的智慧自我鍛練,經過不停的創作實踐,而形成個人的攝影方法、藝術修養及創作造詣;‘破’ 是首先放棄自我的思維去顛覆自己的 ‘守’,‘破’ 不是完全破壞及放棄 ‘守’,是重新不斷地去修訂、改進、演變從而達至‘離’。‘守、破、離’ 目標是驅使 ‘風’ 的無休止流動,但又沒有完全將 ‘格’ 破壞,是維持風格的不停蛻變。

神 · 遊

近代西方文化認為街頭攝影人 (photo taker) 是城市漫遊者 (flâneur [2], Susan Sontag),是有目的地觀察和記錄。漫遊通常被誤解為無目的地閒遊,但這只是一種表面的遊覽態度,實際是用心觀察,所以漫遊是看似無心而有心的偷窺行為。攝影漫遊猶如繪畫的寫生,是在現場經過觀察後,主觀地取捨。提出決定性一刻 (decisive moment) 的布列松 (Henri Cartier-Bresson) 是典型的漫遊者,他最成功的作品,大多是非偶然的成果,是經過觀察、取捨、和耐心等待的結果。重要的是這等待,亦是一個想像的過程,想像那些可能發生的情景,繼而轉化為一種祈望;這想像過程是與劉勰 (465-522) 的 ‘神與物遊’ 的精神交匯概念相符,漫無目的地思想遊走於物、景、人之間。雖然往往事情沒有如預期般發生,但 ‘神與物遊’ 這攝影過程,豐富了創作內涵。誠然,這與現代流行的擺拍 (photo making) 或拍攝電影的取景方法無異;卻無需等待,分別只是在於捕捉自然發生或人為安排擺佈而成;在數碼年代,無需再堅持羅蘭巴特 (Roland Barthes) ‘那曾經發生過’ 的攝影特質,重要的是那 ‘神與物遊’ 精神交往的創作過程。

[2] Flâneur 概念源自 Charles Baudelaire。

虛 · 實

在數碼年代,已經很難分辨影像本身是代表快門按下一刻的實景,或是經過數碼拼圖結合的虛擬㬌象。漸漸地我們忘記了攝影影像創意及文化內涵的本質,當我們浸淫於虛擬的影像中去體驗真實,夏蟲語冰的虛幻,漸漸地便變成真實,我們將明知不是真實的當作真實;Jean Baudrillard 提出的 hyperreality,認為在消費年代,我們失去了辨別虛擬真實與真實的能力;虛擬的美感經驗,使我們的感知,被科技的發明消費掉了。

簡 · 樸 · 拙

天地之美、季節的變化及萬物的互補,是 ‘原本便是這樣的’ (莊子) 自然存在,不需言說討論 [3], 這原始狀態是簡、樸及拙。 我們經過有意識的參與、觀察、體會及領悟天地萬物存在之本後,言說討論,因而主觀地把客觀世界複雜化了。一切藝術創作亦然,是無可避免地改變了天地萬物的簡、樸、拙原始狀態。在攝影創作過程中,過分說三道四、刻意造作的作品,便會漸漸脫離了客觀世界的原始狀態,得其形似而缺真 [4]。唯有抽離個人的執着主見,儘量不受自我意識影響,不作任何預期,不勉強及不祈求有所得的心態,才能減低主觀對客觀世界的過分參與,儘量保持其簡、樸、拙的原始狀態。

[3]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,四時有明法而不議,萬物有成理而不說 (莊子知北游篇) 。

[4] 參考自荊浩《筆法記》: ‘似者,得其形遺其氣,真者,氣質俱盛。’

捨 · 取

捨取是佛學哲思,先捨棄才有所取,與放下及放開理念一致,放下自我,一切便釋懷。攝影亦如是,不要困於我們的創作技巧及意念表達;放下執着,便會別有洞天,有所得,有所悟。